在美術館裡面對「當代」的原住民傳說—兒美館的「看‧傳說」展
高雄市立美術館近年來的「南島語系當代藝術計畫」,廣受各界的期盼與討論。本文是筆者討論該計畫的系列文章之一,希望從原住民當代藝術研究者與獨立策展人的雙重角色,提出對此計畫的觀察與心得。
高美館的南島展望與困境
高雄市立美術館近二、三年來對包含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在內的南島語系當代藝術的企圖心是顯而易見的,其間共計有開始於2006年的「南島語系當代藝術發展計畫」,2007年的「超越時光,跨越海洋」南島當代藝術大展,以及相關的南島當代藝術家駐村創作與交流計畫,並著手建立南島藝術家資料庫等等舉措;高美館的南島當代藝術計畫若能穩健地發展下去,對長久以來缺乏系統研究與論述的南島當代藝術而言,恐怕將會是廿一世紀初國際間最重要的官方美術館層級的發展策略。我們甚至可以很樂觀地說,十幾年來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不斷發展演繹的主要特質 --「當代性」與「社會性」,亦可從更廣闊的國際南島語系當代藝術的內容中得到更多的交互觀照與印證,從而刺激本土原住民當代藝術創作更深度的反思與回應。從另一角度來說,以第一次呈現在高美館的2007年「超越時光,跨越海洋」展的邀展內容為證,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表現的如上特質,可認為是南島當代藝術中最具有生命力與感染力的藝術力量,將來是否可以反過來對廣大的南島語系地區發生漣漪般的影響,亦指日可待。
面對這麼龐大與陌生的當代南島藝術領域,館方也坦承背景知識的不足與人力的缺乏;一般觀察到的問題則有相關論述的質與量均不足及展覽定位不明的問題,在高美館初步展現對南島當代藝術的企圖及努力之際,以上瑕疵或許尚屬求全之毀,但筆者願藉受邀觀察刻正在兒童美術館展出的「看‧傳說-台灣原住民的神話與創作」展,分享一些觀察與心得。
當代藝術與古老傳說的結合
開幕於四月婦幼節翌日的「看‧傳說」展,邀請了共計三個族群五個藝術家:大港口部落的撒部‧噶照以阿美族關於梅花鹿取火的故事為主題,用漂流木結合石頭創作了「鹿取火生」作品;卑南族南王部落的見維巴里則是以石頭與竹子,創作象徵石生與竹生傳說的「卑南之泉」;排灣族三地門部落的雷恩,以其擅長的鐵雕結合壁畫,創作了排灣族的「射日」傳說。此外,阿美族的魯碧‧司瓦那也以「彩虹的另一端」為名和達鳳‧旮赫地共同製作了展覽入口的裝置作品。
在兒童美術館裡籌畫這樣的展覽,除了對兒童與家長透過展覽傳達文化及藝術的啟發意義之外,策展人亦在展覽相關文件上表達了館方的策展意圖(註1)
:
一、尊重原住民藝術家的主體藝術創作。藉原住民當代藝術創作者的現身說法,以藝術創作來重新詮釋演繹本族的文化遺產(如部落傳說)。
二、館方以認識原住民藝術與文化為出發點的展覽教具設計,
三、延伸高美館的「南島當代藝術議題」,結合「多元文化」的教育推廣內容。
策展概念的疑義—美術館面對原住民當代藝術
關於策展概念第一部份,除了何謂「尊重原住民藝術家的主體藝術創作」稍嫌語意不清之外,有關邀請當代原住民藝術創作者的部分,策展人陳嬋娟並另外說明:「(台灣)原住民藝術家於九○年代開始嶄露頭角,隨著原住民主體意識的抬頭,許多原住民藝術家將傳統思維與精神,透過現代化媒材與當代議題,成功地創造出屬於自己獨特的語彙與風格」(註2)。觀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這麼說,館方雖然認知到了台灣原住民藝術有所謂某種「當代性」,但似乎對「該當代性內容究竟為何?」,「此當代性產生的歷程為何?」,以及「為何在這樣的展覽中選擇以此一當代性作為架構展覽主要內容的主軸?」等三個重要的問題,並未作更精確的掌握。更有混淆了主體性與所謂「現代性」(或「當代性」)的問題。但反過來說,顯然館方在對此一「當代性」內涵的模糊認知下,卻又相當倚重此一「當代性」的意義衍生功能,把它作為本展的「意義發生器」,證乎原住民藝術家們為本次主題創作的現代作品與流傳悠久的部落傳說相對比而形成的多層次內涵,這個「意義發生器」的功能之明顯即可見一斑。
讓我們以觀者的角度回過頭來看這個展覽,在進入兒美館的201室展場前,各個年齡層的觀者首先驚豔於魯碧‧司瓦那在入口天花板利用籐、麻繩、金屬與碎玻璃等媒材製作的「彩虹的另一端」,以瑰麗的色彩與柔媚多變的線條引伸,首先為所謂的「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近年來的發展,先拉開一個讓觀者將過去有關原住民藝術的刻板印象及片段記憶歸零的序曲;然後對應阿美族梅花鹿取火傳說的,是底部有大石頭的三條傾長的漂流木共同支撐著陶甕,充滿象徵表現符號的撒部‧噶照的作品「鹿取火生」。展場居中的,是南王部落的見維巴里那件翻飛怒放的「卑南之泉」,雖然背景文本講述卑南族石生與竹生傳說的故事尚有待觀者移步去閱讀,但簡單的竹材在展場燈光下有如飛瀑又有如繁星的絢麗奪目,應該會是本展覽中最讓人過目難忘的作品;最後的雷恩的「射日」壁畫與鐵雕,除了稱職地傳達了排灣族藝術家的兩個古老的特色(最能引人入勝地講故事以及能描畫出最精緻繁複的圖騰式圖案)之外,雷恩擅長的揉合傳統與現代藝術語彙的功力,則讓作品的內涵豐富,可讓觀者進行多層次覽讀。
簡而言之,是這些藝術創作裡的「當代性」元素,成了美術館媒介原住民古老文化的提味劑,也讓原住民當代文化裡面的美學內容與創造性得以為世人所見,讓展覽不至淪為單調的原住民風俗展示,或人類學式的標本呈現。
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的「當代性」內涵,或許需要長期地去進行描述式的分析,方能窮盡其豐富的內涵,但如要簡要地掌握其最著者,一般咸認為「認同與創新」,或者說「創造性的認同」。高雄市立美術館「兒童美術館」的「看‧傳說—台灣原住民的神話與創作」展,之所以藉原住民當代藝術創作來構造展覽的重心,究其本意或許是要找個適切的策展方向來為「以視覺藝術承載文化遺產」(展覽題為「看‧傳說」)這個目標來破題;但如館方能在策展之初即對原住民當代藝術的內涵與特性有更確切的瞭解與掌握,當有助於更深化館方的策展理念與企圖。
原住民藝術家面對當代
另外,在近年來數次與高雄市立美術館在台灣當代原住民藝術的議題上的互動,筆者的發現:相較於其他的官方的文化行政機構,館方的策展與行政人員面對原住民當代藝術創作者的態度是相對友善的,也比較有熱忱去理解原住民藝術家,筆者認為這是個很重要的專業態度;根據筆者對策展人進行的訪談所得,在「看‧傳說」展的籌辦過程中,亦有原住民創作者面對展覽時的創作心態調適的問題。雖然這是個發生在兒童美術館的展覽,但策展人對展覽的設定,一如前述的策展概念裡面對展覽內容的分工,要求藝術家僅針對個人的風格進行藝術創作,與觀眾(尤其是兒童與家長)的互動介面,則由館方來負責設計及製作教具。原住民藝術家不太習慣這樣精確分工的策展方式,一開始對自己的作品的功能的設想太過全面,甚至企圖把自己的作品朝向針對兒童發聲的方式構想,但均在展覽前的準備會議中,被策展人提醒回歸專注在自己的創作中,而修改多次的設計圖而終告完成今日展覽中的成果。筆者在展覽開幕日的觀察,藝術家創作作品的質素高而整齊,專門針對兒童及家長的教具設計精良有趣,且現場均備有相關的文化與藝術導覽書籍,讓觀者對展覽的感性與知性兩個需求層次均得到很好的照料,館方的用心與經驗,值得稱許。
這樣的參與經驗對台灣原住民藝術創作者而言純屬難得,這種創作者跟策展人之間的權力抗衡關係在原住民藝術家過去的經驗裡往往是「零和」的;不是原住民藝術家屈服在策展人的專斷權力或知識權威之前而心懷不滿,就是藝術家這一端言明保衞創作者權力的專斷性而不願讓任何專業策展人的角色出現在個人或同儕群體的展覽之中(筆者稱為「自力策展」的類型)。相對於前半段本文討論的精神或哲學層次的「當代性」,這種跟美術館等專業策展機構的良性互動模式,或許可戲稱為原住民藝術家所能經驗的技術層次的「當代性」吧!?
結語
在高美館的南島當代藝術計畫的整體架構下,一方面可以看出館方對南島當代藝術(包含台灣原住民部分)的友善與熱忱,逐漸讓這領域的藝術創作者及其作品成為館方策展及研究的主要對象,一方面卻也暴露出現階段館方對這個領域的知識的尚未臻於成熟的暫時性窘境。「看‧傳說」展或許是個小小的展覽,筆者對於館方策展觀點的評論或許失之過苛,但總希望能拋磚引玉,稍稍獻一點見微知著的野人之曝。
註2, 同上
(本文發表於2008年六月高美館藝術認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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