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

「夏曼‧藍波安」在達悟語中,意謂藍波安之父,既非姓夏曼,更不是名叫藍波安。只為達悟族人依例在結婚生子後,親從子名,從此人們便須叫他「那個藍波安的父親」。「冷海情深」一書,收錄十二篇文章,依關曉榮在為本書寫的序中的說法,本書乃是一個「戰後的達悟族父親」,「從蘭嶼到台灣再回到蘭嶼....」,「....從蒙塵到清洗與再造的軌跡」,是「(作者本身)返鄉多年的生存鬥爭」。而與這種以描述鬥爭為中心意旨的分析法相對應的是:作者自己在書中寫下,「我深深的體會到,有很多的智慧是從生活經驗累積下來的,而生活經驗如是一群人共同生活共同努力建構的話,那便是文化。」
閱讀原住民族的文學著作,其實是在感受一種特殊的臨在體驗;因為使用文字並不是原住民族文化的一部份,即使戰後成長的一代開始接受完整的中文教育,但中文作為一個文化傳遞的工具,它在原住民族文化場域中扮演的角色仍屬有限,甚至尚屬邊緣。生活中漁獵經驗的傳承,必須靠母語,敬神的祭詞、古遠的傳說到傳唱的歌謠, 更無一不是達悟母語擅場的舞台。
如果說,戰後達悟族人接受的中文教育是達悟世界通向「達悟以外的世界」、吸收外來文明內容的橋樑,那麼與它反向的,則是仍能嫻熟使用達悟母語,且從事文化反思的族人,所戮力扮演探觸達悟文化內在深邃精神層次的礦坑甬道的角 色。一九九一年,夏曼‧藍波安完成中文與達悟族語對照的「八代灣的神話」,試圖構築一條形式上的探勘走道;一九 九七年的「冷海情深」則是另一條不再藉助母語與中文形式上的反差對比,但卻挖掘得更加堅實且更加幽深寬廣的通路;夏曼‧藍波安使用的是純粹、精鍊的中文,但開掘的卻是一個獨特的達悟的內在精神世界;作者藉著寫發生在自己 身上的文化價值衝突現象,把挖掘母族文化深邃內涵的甬道,雕鑿在自己的肉體上;藉著自己內在莫名的強大力量所亟欲尋找噴洩的出口投身海洋,寫作對達悟文化的驕傲與渴望。
作者自己受台灣主流社會的教育,卻又在肌膚裡洶湧著達悟的血液,其實就是今日整個蘭嶼達悟族人的芻像;作者對達悟文化現今困境的體認,不僅僅是消極地對美好古老文化內涵的傷逝情懷,而是立場鮮明地對台灣現代社會文明內涵表達有自我主體意義的拒斥態度;他寧可選擇藉與海洋的搏鬥而體驗智慧的內容,意謂著達悟文化中對自然的態度本來就是一場最豐富完善的生命智慧的教程,族人們如能如實領受,生命便自然智慧完滿,毋須迷失在外來文明的狂潮中。這
也是為什麼我們不同意單用原住民族運動的角度來看待夏曼‧藍波安的作品的緣故。因為台灣島上各原住民族與政治環境的抗爭體驗是後天的,是形式邏輯的,更是「中文經驗」的;而夏曼‧藍波安藉由寫作透露的內在經驗,卻是先天的,是內在直覺的,更是純然達悟精神的。「冷海情深」寫作者自己在海洋經驗中的眼淚、歡樂,心臟跳動的頻率;寫風雨中獨自在潮間帶洞穴裡歇息時在腦海中驀然同感的布農獵人孤獨的氣魄;寫父執輩依雅美倫理對不能容忍之事端以詩歌形式進行斥責與唱和;寫被吟唱的詩歌與唱詩的人對個人心靈的洗滌;寫對惡靈的敬畏與迴避;寫一切不可言喻的情感。如果說夏本奇伯愛雅(周宗經)的「雅美族的古謠與文化」是用人類學及教會的眼光看自己的達悟族群,筆觸帶點自嘲的詼諧並善於捕捉生活世界的喧鬧;則夏曼‧藍波安則是一個嚴肅沈靜的達悟詩人,在一個達悟的生活世界中, 藉著對詩與哲學的意象刻畫,沈澱了達悟人的精神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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