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島當代藝術展到成大美麗後花園—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的尋根與蔓延

從2009年9月26日起到2010年1月10日止,在高雄市立美術館刻正舉辦一項名為「蒲伏靈境—山海子民的追尋之路」的大展,這是高美館以「南島當代藝術」為主題所舉辦的系列活動之一,也是繼2007年10月的「超越時光˙跨越大洋」展之後的第二屆南島當代藝術大展,共計邀請有國內原住民藝術家安力˙給怒,魯碧˙司瓦那,撒古流˙巴瓦瓦隆,瓦歷斯˙拉拜,尤瑪˙達陸,及維吉妮雅˙金(Virginia King),麗莎˙雷哈娜(Lisa Reihana),森˙卡騰(Shane Cotton),邁克˙杜佛瑞(Michel Tuffery),葛列格˙山繆(Greg Semu),丹尼爾˙華斯華斯(Daniel Waswas)等太平洋地區藝術家參展。

而幾乎在同時,11月1日在台南成功大學由該校藝術中心主任蕭瓊瑞揭幕了一個名為「成大美麗後花園—場域裝置藝術」的漂流木創作展,由賴純純擔任策展人,邀請了魯碧‧司瓦那,安聖惠,達鳳‧旮赫地,沙播兒‧拉告,撒部‧嘎照等五位來自東海岸的藝術家,在成功大學原本老舊荒涼的力行校區,利用今年莫拉克風災帶來的漂流木為素材進行為期兩個禮拜的現地創作,並開放讓學生志工及民眾參與漂流木DIY的創作體驗。

同時發生的這兩個藝術事件,雖然從展覽形式、規模及策展出發點來觀察都大相逕庭,但我們可以從中間發現一個有趣的關聯,那就是台灣當代原住民藝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與發生的動能。在國際間,台灣當代原住民藝術作為台灣以「南島」進入「太平洋藝術」等大規模地緣藝術場域的門票,而在台灣島內,東海岸的原住民當代藝術表現似乎又能以一個角色鮮明的小規模地緣藝術被認知,而向西岸輸出;在這個「可大可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有機體上面,似乎被我們貼附了不少台灣社會當前的特殊情愫。

試圖以「南島」延續並開展台灣原住民議題在文化,藝術乃至於政治上的各種向度,在台灣社會其實其來有自,其中更以十年來以「南島」為名的各種文化節慶及相關活動為最有代表性;1999年,台東縣政府以縣內具有的豐富族群文化資源為基礎開辦了第一屆的台東南島文化節,其後高雄市也在2003年開始舉辦「高雄南島文化節」,並逐年擴大規模。平心而論,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官方機構在文化政策上的更見彈性與主動性,而能從更宏觀的角度正視台灣原住民族與世界南島族群之間的歷史與文化臍帶關係,而為台灣的文化創意產業注入新的能動元素。從文化人格建構的角度來看,台灣身處在歷史的東亞中華文化圈與現代的世界政治體系之中,如能重新尋回自己在廣大南島家族中的定位,不啻將台灣從既有的文化與國際政治的邊陲位置解放出來,為自己在世界上開了另外一扇窗。

所以,尋找台灣在南島地圖上的位置,有如為台灣尋找另一個新的身分認同,但不禁令人要問:南島之後呢?

台灣島內原住民各族群作為世界南島語言族群的一份子的人類學事實,開展了台灣社會在國際政治孤立現狀下的無邊想像;但目前僅佔台灣國內人口2%的南島族群,究竟能夠負載多少台灣主體人格認同想像的投射,仍有待觀察。台灣社會渴望以「南島」這個符號進入太平洋盆地的大家族,到底是文化基因的自然驅使,還是政治上的孤立焦慮使然,其實是不言自明的事實。台灣社會通俗的南島迷思,其中尤以對「台灣南島起源說」的執念為最。根據學界對南島族群起源的種種研究方法與假說,對台灣島在南島族群幾千年遷移史中的地位,其實有各種不同的見解,但台灣卻獨鍾「台灣起源說」,並簡化成有如天選劇情一般地,認為東南亞及太平洋的南島語族,其原鄉都是來自台灣,將台灣在南島地圖中賦予特別的意義與地位。學者如陳叔倬表示,從生物學的關係來看,人類沒有所謂的「原鄉」,即使南島語族曾經從台灣遷徙出去,但人不可能在島嶼單獨出現,必從大陸遷移,由此可推論,更早之前的南島語族由中國大陸而來。但如前述這種過度簡化南島族群的遷移史而主觀架構台灣的南島地位的論述卻早已深植台灣社會,其原因無他,因為台灣社會的政治性格需要將客觀的、真相尚有待考清的史實,作成主觀的、情節簡化的、內在義涵容易理解的神話性的解讀。

台灣社會這種凡事過度作政治解讀的性格,讓我們擔憂:即使在文化與藝術的議題上,穿透表面包裝有如絢爛煙火般的說帖之後,是不是讓人愕然發現空洞與貧乏的內在?以國內舉辦的「南島當代藝術展」為例,在主辦單位認為台灣舉辦「南島當代藝術」的議題具有國際能量,具有先佔性,具有正當性與方便性的同時,卻未見館方重視並論述在這個領域中的「太平洋當代藝術」發軔已久的美術史實;發生在1960年代以後的太平洋當代藝術,實由於伴隨著此地區的獨立國家先後出現的歷史因素,凱倫˙史蒂芬生在為高美館第一屆南島當代藝術展所撰寫的專文中即指出:「當太平洋諸島相繼獨立之際,其所宣稱的身份認同便各自帶有不同的文化色彩。島民紛紛為其新興的國家尋找具代表性的象徵,因此藝術在島民們的眼中便成為用以展現其太平洋身份的象徵。」(「超越時光,跨越大洋—南島當代藝術」,頁64,2007)。該展的客座策展人柯素翠亦持相同看法:「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在太平洋地區的當代藝術大約起源於七○年代,在九○年代獲得廣泛的接受,泛指具有太平洋文化地區文化傳統背景,且在其目前創作上追求極端及創新表現的視覺藝術家。」(同上,頁45,2007)由此觀之,台灣如果基於對島內當代原住民藝術的理解而能在太平洋當代藝術中找到可以對話與參與的基礎,應該是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發展在廿世紀末的發展過程,與約四十年的太平洋藝術發展史兩者間驚人的相似性;其差異僅在於台灣自始並非一個由南島民族脫離殖民統治而獨立的國家,而且台灣的原住民當代藝術表現在一九九○年之後方形成較成熟的獨立性格。但不論是原住民族透過藝術追求文化認同的創作動機,以及使用與現代社會同步的創作媒介以及創作內容逐漸觸及社會、族群、文化、環境等更寬廣的議題等等特質,均幾乎完全相符。柯素翠也引述了相關研究著作指出毛利(Maori)藝術家在一九七○年代便開始組織自己的藝術論壇,舉行集會來表達自己的聲音及看法,這些先驅者為他們的後繼藝術家奠定了穩固的中心地位與連結(同上,頁45,2007)。這段歷史,與廿一世紀後陸續發生在原住民藝術創作者之間的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論辯,以及對後來的原住民藝術思潮所發生的影響,又何其相似?

所以,當台灣意欲以「南島」為題,開展一個新的文化與藝術的議題市場時,如果對自身的文化內涵與當代的歷史有足夠瞭解,應該不難發現台灣在南島族群的當代藝術發展史上其實比較像是後到的晚輩的角色,包含澳洲在內的太平洋地區的原住民早從一九六○年代末便開始反抗自己的物質文化被當作原始文化而淪於被展示在人類歷史博物館中的命運,而台灣卻在八○年代末期才有這樣的聲音與創作行動。所以當高美館舉辦以「南島當代藝術」為名的大展時,是否也代表了館方或台灣的相關領域對這段比較藝術史已經有了充分的瞭解與思考,熟悉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在太平洋當代美術史序列中的位置與特色,並奠基於此展開深刻的展覽策略與佈局?其答案恐怕仍讓關心此議題者如墜五里霧中。姑且不論館方對南島當代藝術展的思維是否已經藉由展覽本身充分表達,台灣兩屆受邀參展的藝術家,其實對館方演繹的「南島」的意涵,有許多的迷惑與問號。拉黑子˙達立夫曾質疑台灣參展藝術家的邀請標準是什麼?是南島還是原住民?是血統身份,還是作品的份量?而筆者在第一屆展覽(2007)之後對台灣參展藝術家展開的訪談中,魯碧˙司瓦那也曾提到:「從展覽的參與過程之中,對所謂「南島」的概念從來沒有清楚過。甚至到最後,連自己是不是原住民的身份都好像不是那麼重要了,只記得以自己的生活內容來創作。」而在本屆(第二屆)隨著展覽舉行的「南島藝術國際論壇」會場上,亦有台灣藝術家為了擴大南島議題的參與而忘情地喊出:「原住民這個身份,不再是那麼重要!」等值得令人深省的現象。簡而言之,當策展的高美館未能以區域內當代美術史意識看待島內以及太平洋地區的南島藝術時,其蒐羅的內容便成為簡化到極致的身份符號的邀請,而失去了所有與南島當代藝術史相關連的所有脈絡與意義;台灣參展藝術家的邀請,因此簡化變成沒有時間向度的「創作者名單」的邀請,而太平洋地區的名單成為沒有歷史感的「作品清冊」的邀請。當我們在美術館的展廳看到由國外策展人(經紀人)安排的作品與國內藝術家為了這次展覽而進行的創作並列時,不免讓人產生一種雞兔同籠的奇妙的失衡感,甚至要問這個的展覽中,是不是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缺席了?而更甚者,原本最需要這兩次大展的精神滋養的台灣島內的原住民藝術家們,對兩屆南島當代藝術展由開始的熱烈期待到轉趨冷漠(或者應該說冷靜?),從藝術家們對兩屆參與的熱絡程度便看出有很大的轉變。而從本屆原住民藝術創作者對展覽的觀望態度對照會場內有人喊出「原住民身份不再那麼重要」的呼聲時,更有讓人對南島議題的發展在台灣將不知伊於胡底之感。

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的內涵,本是我們進入「太平洋當代藝術」這個巨大範圍地緣藝術的重要基礎,也是台灣與本地區內各種豐富的多元文化之間對話的共同精神語言之一,但可惜台灣社會本身對島內當代原住民藝術的本質不夠理解,而且對太平洋地區當代藝術數十年發展的歷史相對陌生,可能錯失了一個藉重大展覽對國內外社會突顯與台灣相關的重要文化議題的機會,且因此為島內正在發展的當代原住民藝術留下了許多困惑與迷思。但無疑地,島內與太平洋地區南島藝術的相遇,這是一扇「此後大開」(désormais ouvert)‎的歷史之窗,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作為一個能思的主體,應該不難在眾多歷史處境類似的南島當代藝術先行者中找到自己的身影,並藉由對自己的角色與內涵的確信,進而成為一個能與區內各文化對話的主體;這彷彿是開啟了一個跨洋尋根的過程,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一定能從這個過程找到更豐沛更深邃的養分,也將對其周遭有更強的蔓延與滲透的能力,屆時應該不只是像國立成功大學這樣的單位會成團地邀請原住民藝術家前往其校園構築美麗的後花園,而是可能具有與國際接軌能力的台灣重要文化資產。這樣一個生氣相通枝理相連的「南島」,與政客們所習慣掛在嘴上的那個虛幻而又政治味濃厚的「南島」相比,對台灣原住民族來說,可能會比較親近一些。

http://blog.yam.com/geukair/article/26361373 (李韻儀網誌友情聯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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